第13章(1 / 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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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霞峰,药事堂。
光线被药架切割成一道一道,氤氲的药气在光柱中无声浮沉。
苏菀伫立其间,指尖划过玉简上的名录,目光却并未放在其上,而是落在虚空某处,没有焦点。
清丽的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郁,阿幸的处境像块冰冷的石头,沉沉压在她心口。
“那凝脉玉露丸……不知他用了没有……”
思绪飘散间,门外廊下传来两名弟子压低的交谈声,字句清晰,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中。
“刘扒皮真是越来越贪了。那批新到的赤阳花明明半点用没有,他还敢再要一份。”
“你出来得早,没瞧见后面,我可是看得分明。他正偷偷让外门杂役偷偷摸摸把成捆的往废料炉那边搬呢。”
“啊?那这『受潮损毁』的由头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帘布掀动,两名弟子踏入堂内,一抬头撞见静立药架间的苏菀,顿时脸色煞白,噤声垂首。
堂内寂静,落针可闻。
苏菀转过身来,眸光清浅,却如秋水凝霜,静静落在两名弟子身上。
“方才你们所说的,我都听见了。”她声音柔和,却字句清晰,如珠落玉盘,“宗门规矩,灵植若有损耗,需得查验清楚。『灵花受潮』这样简单的理由,你们竟也当真?”
“库房之中,常年布有防火、除湿、安灵三阵,这是常识。你们察觉有异却隐而不报,是第一错;背后议论、传播不实之言,是第二错。”她语气依旧温和,却隐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度,“今日之事,我暂且记下。若再有下次,决不轻饶。”
二人将身子伏低,连声道:“师姐息怒!弟子知错!再不敢胡言!”
其中一人像是急于辩解,又或是想将功补过,慌忙补充道:“师姐明鉴!实在是那刘管事行事太过蹊跷!弟子亲眼看见搬运的杂役神色匆忙,不慎从怀中落了几株……”
说到这里,那弟子犹豫了一下,然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的小包,双手呈上。
“弟子……弟子当时觉得此事古怪,便斗胆偷偷拾回了两株。师姐您看,这赤阳花颜色灰败,触手枯脆,内里灵气全无,根本不似受潮,也绝非自然损耗!”
苏菀的目光落在那方素帕上。她伸出两指,将帕角轻轻揭开。
两株赤阳花静静躺在帕心,生机尽散,色如死灰。
身为丹师,苏菀再清楚不过——赤阳花性烈,即便枯萎也应是暗红如铁锈,绝不该是眼前这般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。
她心下生疑,当即便凝起一缕灵识探了过去。
焚毁的脉络间火灵暴乱,痕迹犹在。然而就在那焦枯的根基处,她蓦地触到一点极其微弱的残余。
是阴寒之气!
“寒髓根、冰魄草、秋长露……”
苏菀心中迅速掠过几个名字,皆是《异药图鉴》与《药性冲突详析》中记载的至寒之物。
只一瞬她便断定,这分明是至阴至寒之物引发药性对冲,自内而外崩毁的迹象!
苏菀面上不动声色,只将手帕重新合拢,把那两株枯花纳入袖中。
她沉吟片刻,再开口时已平添了一分训诫之意:“既察觉有异,便该依规上报药事堂查证,而非私下揣测,徒生事端。”
目光如薄霜扫过,二人顿时屏息垂首。
“今日之言,到此为止。若再有无端流言出自你们二人之口,定不轻饶。”
“退下吧。”
“是……多谢师姐!”二人如获大赦,几乎不敢抬头,躬身疾步退了出去。
苏菀仍立在原处,袖中那两株枯花仿佛重若千钧。
她的视线落回手中那枚玉简,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。
是无心之失?还是有人蓄意为之?
念头一起,她心头便是一沉。
那阴寒手段诡谲难测,是否意味着暗处的风波正在蔓延?
而那个无依无靠的少年,会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卷入,再难脱身?
他仍在刑法堂“待察”之列,身份本就微妙,地位更是卑微。
若在此时与“毁损宗门灵植”这等重罪扯上关联,无论真相如何,他都极可能成为最先被推出去的替罪羊。
这思绪如巨石般压在心底,叫她整个晌午都坐立难安。玉简上的字迹恍惚浮动,心神早已如被狂风吹乱的池水,再难映照进半分内容。
她原以为余幸承受的不过是明处的打压,她只需在暗处稍加回护便好。却不曾想到,他已陷在更深更急的涡流中央,而她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。
想要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但林渐师兄的告诫犹在耳边……
苏菀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焦灼,转身步入内间丹房。
她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紫檀木盒,其中分门别类,放置得一丝不苟:三枚“宁神守魄丹”静候其位,用以安定心神;一瓶“玉液回元膏”泛着柔光,可及时补充灵气;另有一小罐以温玉制成的“静心香”,是她苦心采集月露清兰亲手炼制,于闭关时点燃,有祛除杂念之效。
她将木盒仔细封好,轻轻放在林渐日常清修的静室门前。
又附上一枚玉简,其中只录得一行小字:“师兄闭关之物已备。菀依例巡察外门药田,一个时辰内即归。”
做完这些,她心神稍定。
随即不再犹豫,只借口查验一批新收药材,便步履平稳地踏出药事堂,径直朝那片萦绕心头的不安之地行去。
……
苏菀抵达外门库房的侧院时,正见一名刘管事手下的年轻弟子捧着账簿匆匆走过。
她指尖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弹,一缕极淡的“忘忧香”随风逸出,那弟子脚步顿时缓了三分,原本紧绷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。
“这位师弟请留步。”
苏菀嗓音温软,自袖中取出一只青玉药瓶递了过去。
“今日见诸位劳心劳力,这些清心散可解几分疲乏。”她眼波轻转,似是不经意间瞥向库房方向,“方才我见废料中有批赤阳花损毁严重,倒是可惜。若是保管上有什么难处,丹霞峰或可调配些摘了牌子的灵植夫过来帮忙。”
那弟子受宠若惊地接过药瓶,指尖相触时耳根微微发红。他抬眼迎上苏菀含笑的眸光,只觉得心神一荡,话便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:
“师姐真是菩萨心肠!唉,哪是什么保管的问题,分明是运道不好!那批花送来时还娇艳欲滴,谁知过了一夜竟全都萎了,刘管事为此大发雷霆呢!”
苏菀心下一动,面上却依旧春风和煦:“原来如此,确实可惜。这般说来,这批花入库时还是完好的?”
“哪儿能不好呢!刘管事验看时还夸这批花的品相难得,花瓣上的金纹都还闪着光呢。”那弟子越说越起劲,“就怪那个新来的九五二七,走路都左脚绊右脚,好大一捆赤阳花被他摔得七零八落,花瓣碎得满地都是,收都收不起来……”
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眼神游移了一下,含糊地补充道:“呃……其实那天……张师弟手下那两个弟兄也来搭了把手,搬是搬得挺快,就是手脚重了些……可能……也有点儿关系吧……”
话未说完,他猛然惊醒,当即噤声,讪讪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。
望着那弟子远去的背影,苏菀唇角温婉的笑意渐渐淡去,眼底掠过一丝凝肃。
“此事竟真的与阿幸有关。”
“既然来了,正好去提点他一句,免得那糊涂蛋不知利害,平白惹祸上身。”
思忖既定,她便悄然展开灵识,如微风拂过人群,不着痕迹地探寻那缕熟悉的气息。
她装作不经意地踱步,一心想“偶遇”余幸。
就在离刘管事居所不远的一处僻静拐角,苏菀正欲快步穿过,却忽然停下了脚步。
她的目光被前方景象牢牢抓住,心头一紧——只见余幸正微微躬身,态度谦卑地同一位刑法堂弟子低声说着什么。
那弟子面色冷峻,弟子面色冷峻,胸口的狴犴纹样在昏光中透出凛然威严。
“刑法堂的人?!他怎么会在这里找上阿幸?”
苏菀心中惊疑交加,未及细想便快步上前,脸上浮现出温婉关切的笑容,自然插话道:“这位师兄请了。可是这新入门弟子有何处行事不妥?他规矩尚未熟稔,若有冒犯之处,我这做师姐的先行代他赔个礼。”
那刑堂弟子话头被打断,冷冽的目光扫过苏菀,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,语气虽仍公事公办,却到底添了一丝和缓:
“并无冲撞,只是循例问询几句。”他复又看向余幸,声音沉了下去,“你方才所言,我已知晓。此事我自会依规上报。”
他稍作停顿,带出几分警告的意味:
“但若其中有半分虚假……”
余幸将头垂得更低,姿态恭顺:“弟子不敢,句句属实。”
那来自刑法堂的弟子将目光再度落回苏菀身上,略一颔首,补了一句:“职责所在,还请苏师姐见谅。”
说罢他利落转身,身影一闪便没入廊道阴影之中。
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去,苏菀才松了口气,连忙转向余幸,清丽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与后怕:“阿幸!你……你怎么会招惹上刑法堂的人?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?他说的『上报核查』又是何事?”
余幸抬起头,方才那副神色已悄然敛去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,面上却只浮起无奈的苦笑,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庆幸:
“多谢苏师姐方才为我解围。没什么大事,只是……只是例行问话罢了。”
他的语气轻描淡写,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风波。
苏菀却并未被这副模样瞒过。
她一想到方才刑法堂弟子那冷硬的警告,心就揪得更紧。
她上前一步,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担忧,更添了几分不容闪避的锐利,牢牢看进他眼里:
“阿幸!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?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隐隐发颤,“刚才那是刑法堂的人!他们寻常绝不会为『无足轻重』的事亲自来找一个杂役问话!”
她顿了顿,眼中忧色更浓,将憋在心里许久的疑问和盘托出:
“还有赤阳花……我听说那批花的损毁,你也牵涉在里面?阿幸,阿幸,如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?这时候若再出一点岔子,你就是万劫不复!”
余幸的瞳孔在暗处微微一缩。他静了片刻,像在急速权衡。再开口时却是近乎麻木的平静:
“师姐想多了。赤阳花的事……我人微言轻,师兄差我搬运,我不敢不从。至于为何损毁,我确实不知。大概……只是我运道不好罢。”
他眼睑低垂,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。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,俨然一个常年受压、只能认命的外门弟子。
可苏菀的心却直直往下沉。
她太熟悉他了,或者说,她熟悉那个在地牢里即便害怕也会倔强抿嘴的孩子。眼前这副过分“顺从”的姿态,反倒更像一种无声的招认和疏离。
他不想告诉她真相。他在推开她。
“余幸!”苏菀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严厉,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受伤,“你还要瞒我多久?那根本不是意外!那是……”
“师姐。”
余幸忽然截断她的话,第一次主动迎上她的视线。他眼中情绪翻涌,像是压着许多未曾出口的话语——隐忍、决绝,还有恳求。
苏菀怔住了。那目光太深,她竟一时看不明白。
“有些事,不知道比知道安全。”余幸的声音轻如风过,“师姐昔日赠药之恩,余幸一直记在心里。正因如此,才更不能牵连你。”
“今日种种,师姐只当从未见过、从未听过。”他向后微退一步,身形没入更深的暗处,语气疏离却坚决,“杂役处是非纷扰,师姐身份贵重,不宜久留。请回吧。”
不等苏菀回应,他便转身疾步离去,身影很快被错综的屋舍阴影吞没,快得让她来不及再说一个字。
夜风簌簌吹过,只留下满地清冷的月光,和她独自怔在原处的身影。
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,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带来一阵锐利的刺痛。
他其实什么都清楚。
或许,他早已在暗中谋划着什么。
而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那条路,并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靠近。
一种混合着担忧、无力与隐约酸楚的情绪,如无声的潮水般缓缓淹没了她。
过了许久,一声极轻的低语消散在寒冷的夜气中:
“无论如何……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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