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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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我从前曾经轻易批评别人不够坦诚,一定是因为我未料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陷入同样的困境。

我回到千鹤院时天色已然大亮,师妹独自一人坐在小院中间闭目凝神,周身穿着齐整,也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。

这场景似曾相识,我知道自己断无可能从旁偷溜过去,只好停下来与师妹打招呼。

师妹却并未同上次一样——上次她见到我表情还是颇为有些急切的。

可是这次她一动未动,甚至眼都不曾睁开、头都不曾转向我的方向,只道,“你昨夜又去了哪里?”

重音落在“又”上,我便是再迟钝也会察觉出不对。

电光石火间脑中闪过几个不同说辞,我可以完全诚实地承认我和任千秋在一起,也可以完全虚假地编造一个独自修炼的故事,想必师妹也没办法证明我在骗人。

但我开口说的却是,“我又去了一次秘境。遇见了许青玉。”

师妹闻言睁开眼来看我,“秘境不是已经关闭?作何又去?”

我将之前讲给许青玉听的缘由又讲了一遍,换来师妹轻轻点头,于是我又顺势将许青玉一直守在秘境入口、因此应该无甚大碍这件事告诉师妹。

我正庆幸这应该可以完美结束这次对话,哪知师妹却说,“这便耗掉了一夜?”

“我…”

我很久没受过师妹如此盘问,事实上、我很久没受过任何人如此盘问。

脑中闪过的所有说辞全都打了结,我想要对师妹保持坦诚,但也许从我决意隐瞒秘境之中发生的事开始,我就失去了坦诚的选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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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还去了镜泽城。”
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。部分的实话会让我显得更加虚伪吗?

师妹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

我不确定一直保持视线接触会不会反而显得刻意,又或者移开视线会让我看起来心虚?

在欺瞒师妹这件事上我没有太多经验,不过我猜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,只要我可以视若无睹——无论是她的眼神还是她未说出口的质疑。

但很奇怪,我做不到。我的身体自觉地说了下去,“在下城区那边逛了逛…”

实话,只是仍然与坦诚毫不相干。不过师妹这次有了反应,她皱起眉,声音拔高了些许,“下城区?我上次不是与你们说了,那边都是些——”

“商铺,”我接过话来,“晚间也依然很多人,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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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着我们买衣服的那条街,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兴奋一些。这原也不是假话,何以我还需要表演?我心里嘲讽自己的荒谬,却不得不演下去。

师妹也许被我说服、也许没有,她短暂沉默了一下,又道,“以后还是少去那些地方,毕竟——”

“师妹,你也觉得、那些人便低人一等么?”

我打断了她,却在下一瞬开始后悔。如同我当年对阵三师叔时一样。可是覆水难收。

师妹果然一下子梗住,许久没有说出一个字。当然、何以如此,我心知肚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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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一个故事。

故事始于一位舞姬,虽然不同于青楼女子,但同样是被世人视为轻贱的角色。

舞姬身材婀娜、相貌艳丽,被有钱有势的老爷看上,强娶回家做了不知第多少房的小妾。

有钱老爷觉得这是小妾的福分,哪想小妾却每日里郁郁寡欢,诞下女儿后更是一病不起。

起先老爷三五天来探望一次,然后是十天半月来一回,再后每每想到这个一脸病容身材消瘦又不会讨好的女人便觉得晦气,一年半载才派人来上一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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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到第五年上,小妾去求了老爷,让他准许她携女儿去寻医问药。

那男人看着眼前半条命都没了的女人,和她带着的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女孩,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。

寻医问药是假,逐出家门是真。

女人还是少女时曾经结识过一位修士。

那时她懵懂无知、不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样的风险,竟帮助受伤的修士躲过了敌人的追击。

是魔族,后来修士告诉她,若是凡人被魔族抓到,会被吸干也说不定。

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,修士给了她一块令牌,说凭借此牌有令必行。

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动用这块令牌,她觉得被轻贱被强迫被欺辱,这便是她的命,修士能帮得上她什么?

能帮她阻止那些男人的淫言秽语吗?

还是那些女人的冷嘲热讽呢?

亦或者阻止金钱和权势碾压她的身体与尊严?

修士纵然能御剑飞行、能斩妖除魔,但帮不了她。

可是当她看着逐渐长大的女儿,年纪虽小但相貌中已有几分她年轻时的模样,她忽然下定决心。

她可以不活,但她要女儿活。这也许是她的命,但绝不能是她女儿的命。

女子最后终于寻到了修士。

未曾想同样一位娇艳女子竟然是一派掌门。

掌门带她回山住下,为她治病,可是她病得太重,纵然是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。

她临走时将女儿托付给掌门,看成熟女人牵起小小的女孩的手。

那是她女儿的现在与将来。

也算是含笑而终,师妹说。

这个故事是师妹本人讲给我听的。

那是清明时分,我撞见师妹扎纸鸢,师妹问我要不要一起。

我说算了,清明与我有甚么关系。

师妹便埋头自己工作,边做边给我讲了那个故事。

我那时拉住师妹让她抬起头来,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。

我说师妹你这么大了还哭,一点都没有二师叔的风采,你阿娘要是知道了会责问师叔的。

师妹破涕为笑啐了我一口,说你知道什么,师父心情不好也会哭的呢。

想到这里,我深吸一口气,缓缓道,“对不起,我不是有意那样说…”

师妹眼圈发红,沉默半晌说“我知道”。

不,她不知道。她不知道虽然这一句是无心之失,但只要对峙之势一起,早晚有一句会伤人。就像两人对垒,怎么可能每次都全身而退。

但我为何要与师妹对垒?我起初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师妹、才对她隐瞒的吗?

“无事了,你去收拾一下吧,我已同千鹤院打过招呼,待你收拾好,我们便回云海。”

我看着师妹,她眼圈虽然泛红、但表情已经平静,不似当年那个真的会哭出来的姑娘。我那时安慰她不要哭,现在却宁可她哭起来。

可时过境迁,我学会欺瞒,她学会不哭。

我花了一刻钟收好行李,回到院中。正要走的时候,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叫。

紧接着,一个不明飞行物就闯入院中,师妹与我分开两边躲避,仔细一看,却是一个御剑的道童。

道童着千鹤院素袍,应是初学,此刻人吊在空中,只有衣袍一角挂在剑上,完全失去控制。

师妹看不下去,施了个咒术,于空中接住道童。小童修行虽差,礼数却足,落地后滚了两滚,随即跪下行了一礼。

“谢道长相救。”

师妹将她拉起,“御剑并非易事,初学时须有师长相助,怎可如此莽撞?”

小童摇头,“平素是有的,此番是任师姐有急事相托,方才冒险。”

“任千秋?她有何事、需要托与初学者做?”

小童并未回答,只问,“敢问可是云海道长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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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妹点头。

“任师姐说,请云海道长留步,她有要事与道长说。”

“要事?”师妹疑惑地哼了一声,“她有什么要事要与我说?既是要事,又如何她自己不来?”

师妹疑惑,我却是明了。

任千秋应是醒了找不到我,想到我该要回云海了,才急忙找到这里来。

她说的要事,应该是问我情毒怎么样了。

她不能来的原因也很简单——她灵力尚未恢复,要从镜泽下城区赶到这里,凭借双腿的话还是要不少时间的,她赶不及,才不得不抓了这小道童来当传令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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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师妹,任千秋应是要找我。”

道童视线在我和师妹间游走了一圈,挠了挠头道,“任师姐只说是云海的道长,没说是哪位道长…”

我笑了笑,若不是小道童糊涂,那想必是任千秋心急,连事情都没交待清楚。

“无妨,我知道她要说的,不是什么要紧事。你便替我回她,说多谢挂念,眼下无碍,后续…”我顿了一下,我也不知道后续会如何,但既然有了经验,总归是可以应对的吧。

于是我补充道,“后续请她无需挂心。”

“这…道长可是要走?”

我自忖多留一刻也无不可,但看师妹的样子是不打算再留。何况若是真的再见到任千秋,我便更难与师妹解释…

我点头,“是。来日方长,再会可期。”

小道童闻言,伸手往怀中摸出一物,双手呈与我,道,“师姐说,若是道长执意要走,便将此物赠与道长。”

黄澄澄、橙灿灿,是一枚小小的金锁,背面刻着一个“任”字。

我缘何知道得如此清楚?

因为昨夜我在任千秋胸前才看到过,任千秋说,她从小便带着这枚金锁。

“师姐说,‘投之以桃、当报之以琼瑶。奈何美玉难寻,唯有此物,望道长收下。’”

我没有接。

也不知任千秋如何养成的这种喜欢送人贵重物件的习惯。

我偷偷瞄了一眼师妹,她表情平静,外人看不出什么情绪,但双唇轻轻抿起,唯有熟悉的人才知道这是在生气。

有一次我将师妹精心照顾的那丛牡丹花冻成了冰雕,她便是这般抿着唇不理我,过了三天才再同我讲话。

师妹不喜任千秋,那多半也看不惯她这般大手大脚的风格,因此才生气的吧。

于是我拒绝小道童,“如此贵重之物,岂可轻易赠与他人?心意我领了,替我谢谢你任师姐。”

我转向师妹道,“师妹,我们走吧。”

师妹祭出飞舟,我登上去。

道童似乎又说了什么,但话语被风声带走,消失于虚空之中。

我于空中俯瞰地面,千鹤院乃至镜泽城皆落入眼底。

我想到一个说法,“芸芸众生皆是蝼蚁”,的确,从这般高处看去,人同蝼蚁一般渺小、四处奔波。

我不喜欢这种说法,仿佛人就该比蝼蚁高级。

也许我们只是不知道蝼蚁在想什么,同样我们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。

师妹在我身旁,仍是一言不发。

我猜不到她所思所想,但我知道她一定有想问的问题,只是碍于先前那场不愉快的争执,难以再次开口。

我也知道我还欠她一个解释。

我可以借机装傻充愣蒙混过关,但师妹会难过,而我不想让师妹难过。

“先前我和任千秋切磋的时候,她将我佩的花抢了去。”我最终还是开口解释,“‘投之以桃’,她大概是指这个吧。”

师妹半晌才开口,“若你不想让她抢去,她便抢不去。”

“不是的,那一次确实是她赢了我。”我掏出半截断剑,“你看。”

“这是、你下山前拿到的那只?”

师妹接过去仔细查看,又双指并住在剑身上弹了一下,金属受迫发出清脆的鸣震。

“可惜了。”她说,“剑是好剑,钢是好钢,恐怕百尺竿头、再难更进一步。除非…”

“除非什么?”

师妹摇了摇头,“我也不知道。所以她的要事,便是这个?”

“唔…”我含混地咕哝了一句,“倒也不是…”

我知道师妹在看我,但我盯着飞舟下面的云雾缭绕。

过了许久,我听得师妹叹了口气,“你早已成人,该有你自己的朋友。是我不该如此逼问你。”

“不是的、我只是…”

只是什么?我无法说实话,也无法说谎言。可是沉默依然如同武器一样,在我们之间割出裂痕。

“师妹,”我最后说,“你不要问了。”

我知道师妹难过。是我选择让她难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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