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（1 / 1）

米兰迪亚王城，这座失去了象征性君主的庞然大物，如今依旧是王国冰冷的心脏，泵动着官僚体系的血液。

当艾露芙莉德时隔一周再次踏入这座权力迷宫时，那些被堆积如山的政务压得喘不过气的官僚们，仿佛看到了救星降临，纷纷长舒一口气。

“恭迎您归来，艾露芙莉德大人！”

“艾露芙莉德大人，您终于回来了！我们翘首以盼啊！”

艾露芙莉德步履从容，身后三步之遥，跟着一身随从正装、低调得如同她影子的李阳。

沿途遇见的官员，无论职位高低，无不恭敬垂首，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。

“大小姐，他们这架势……不知道的，还以为您才是这王城真正的主子呢？” 趁着四下无人，李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，带着一丝戏谑调侃道。

艾露芙莉德脚步未停，只是微微侧首，秀丽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。

“慎言。这话传出去，你我的人头都得挂在城门上示众，罪名是‘大不敬’。”

“失言了，失言了。” 李阳从善如流地道歉，脸上却不见半分惶恐。

他这身随从打扮，竟意外地贴合气质。

王城里人来人往，皆是见惯了贵族随从的老油条，却无人对李阳这“生面孔”投以异样目光。

他行走的姿态，垂首的弧度，甚至那恰到好处的存在感，都完美融入了“侯爵千金心腹随从”的角色，仿佛天生就该如此。

“……说不定，真捡到宝了。” 艾露芙莉德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。

一踏入王城为她预留的办公室，汹涌的政务浪潮便瞬间将她吞没。

积压一周的待批文件如同山峦，亟待她落笔裁决；各项工程的进度协调、预算分配的紧急修正……桩桩件件，都需要她这位实际掌舵人做出判断，向鱼贯而入的官僚们下达精确到毫厘的指令。

艾露芙莉德午后便埋首案牍，待她处理完今日的“定额”，窗外已是暮色四合，残阳如血。

“您辛苦了。” 李阳的声音适时响起，一杯氤氲着热气的红茶被无声地递到她手边。清雅的茶香如同无形的抚慰，瞬间驱散了满室疲惫。

“辛苦了。” 艾露芙莉德端起茶杯，温度透过细腻的骨瓷熨帖着掌心。

轻啜一口，温热的液体滋润了干涩的喉咙，醇厚中带着恰到好处苦味的芬芳直冲鼻腔——正是她偏爱的浓淡与温度。

“……何止是宝，简直是捡到了稀世珍宝。” 艾露芙莉德满足地喟叹一声，唇边漾开一抹真心的笑意。

工作期间，李阳整理文件、补充墨水、传递消息，动作精准高效，如同最精密的机器。

作为随从兼秘书，他的能力堪称完美。

再加上这杯熨帖心脾的“收工茶”，简直无可挑剔。

“承蒙大小姐谬赞，愧不敢当。” 李阳恭敬欠身，随即又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，“不过，像您这般年轻尊贵的小姐，不是更偏爱那些容貌昳丽的随从吗？恕我直言，在下这张脸……可是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‘大众款’。”

他自嘲地摸了摸自己那张五官端正却毫无特色的脸。在贵族圈子里，这确实算得上“平平无奇”。年轻贵女们，谁不想要个赏心悦目的跟班？

“我无所谓。” 艾露芙莉德啜饮着红茶，语气平淡，“皮囊而已，又不能当饭吃。能替我分忧、把文件理得清清楚楚的人才，才是真宝贝。”

“……您这想法，与其说是务实，不如说是工作狂入骨了……” 李阳看着她，眼神里莫名带上了点……怜悯？

离开办公室，刚走出不远，迎面便撞上一个浑身金光闪闪、几乎要闪瞎人眼的“移动珠宝架”。

“哎呀呀呀！这不是我们尊贵的艾露芙莉德・海兰德侯爵千金吗！一周不见，您依旧光彩照人，安然无恙，真是诸神庇佑啊！” 一个穿着缀满金银珠宝、华丽到刺眼的中年男人，用夸张的咏叹调和肢体动作迎了上来，正是财务次官——里马斯戈伯爵。

“……日安，里马斯戈伯爵。” 艾露芙莉德压下心底的厌恶，维持着表面的礼节。

“哎呀呀，可把我担心坏了！听说您竟遭遇了卑劣的刺杀？” 伯爵嘴上说着担忧，语气却像在谈论一出滑稽戏，看向艾露芙莉德的眼神里，赤裸裸地写着轻蔑与幸灾乐祸，“要我说啊，这祸事，多半是艾露芙莉德小姐您……管得太宽，手伸得太长招来的。为了您自个儿的小命着想，往后还是收敛些，少出些风头为妙啊！”

那副假惺惺的嘴脸和恶意的“忠告”，让艾露芙莉德胃里一阵翻腾。她脸上却绽开一个比对方更“真诚”的微笑：

“多谢伯爵大人‘关怀’。” 她刻意加重了“关怀”二字，“不过您多虑了。之前是我太过‘心慈手软’，准备不足。如今嘛……” 她微微倾身，声音压低，带着淬冰的寒意，“再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把爪子伸过来，我保证，会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。”

（有胆就放马过来！看我不扒了你的皮，抽了你的筋！） 艾露芙莉德笑容甜美，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匕首。

里马斯戈伯爵被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狠厉刺得一哆嗦，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瞬间僵住，悻悻地丢下一句“您、您可千万保重！”，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匆匆溜走。

“…………”

直到登上侯爵家的马车，驶离王城大门，艾露芙莉德脸上那属于“侯爵千金”的完美面具才彻底碎裂。

“——那个只会溜须拍马、屁用没有的蠢货伯爵！” 她猛地一拳砸在柔软的坐垫上，咬牙切齿，眼中燃烧着纯粹的憎恶，“有闲工夫阴阳怪气，不如去把你财务部那堆烂账给我舔干净！蛀空国库的蠹虫！”

她脸上没什么大表情，唯独那双深绯色的眼眸，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，堪称“表情管理”的另类巅峰。

“……那个金光闪闪、恨不得把家当都挂身上的大叔，是管钱的？” 车厢内只剩下两人，李阳看着兀自气闷的艾露芙莉德，无奈地开口搭话。

“哼，没错！财务次官！他那一身行头，全是吸国库的血、刮民脂民膏买来的！” 艾露芙莉德从牙缝里挤出话来。

“嚯……”

“在财务部那群‘贵族’眼里，衡量地位的可不是政绩，而是看谁贪得多、捞得狠！”

“……这国家，怕不是要完？”

“事到如今你才看出来？” 艾露芙莉德讽刺地扯了扯嘴角，随即想起眼前这人“失忆”的设定。

他表现得太过能干，以至于她时常怀疑这失忆是真是假。

“……这就是米兰迪亚的现状。仅仅两代……就两个昏君，便把这国家蛀成了千疮百孔的朽木！” 她声音冰冷，“那个里马斯戈，原本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子爵，靠着舔国王的脚底板才爬上了伯爵之位，坐稳了财务次官的肥差！若非如此，那种满嘴喷粪的货色，也配执掌要职？”

“就是这种货色盘踞高位，才让这国家烂到了根子里！全靠几个还有良知的贵族和真正做事的官僚在死撑，才没彻底散架！”

“……明白了。” 李阳听完艾露芙莉德近乎发泄的控诉，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。

“……我听说过您的身份。宰相之女，摄政王子的未婚妻……我理解这位置举足轻重。但理解归理解，今天亲眼所见，还是觉得……不可思议。” 他抬起头，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艾露芙莉德，“这根本不是一位‘大小姐’该承担的工作量。太沉重了。”

李阳的话，像一根针，精准地刺破了艾露芙莉德强撑的硬壳。

宰相之女，王子未婚妻……听起来尊贵无比，实则根基虚浮。

她并无正式官职爵位，法律上只是“普通贵族小姐”。

如今能号令各方，不过是借了“代理王子”的名头，将“紧急避险”的权宜之计无限放大罢了。

“您很努力。” 李阳的声音平静而笃定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，“真的……非常非常努力。”

您很努力。

您很了不起。

那平和的声线里，没有谄媚，没有敷衍，只有纯粹的、对艾露芙莉德付出的认可与慰藉。

“大小姐是一位了不起的人。” 李阳注视着她，眼神真挚，“能侍奉这样一位……为责任拼尽全力的主人，哪怕只是暂时的，我也感到……非常荣幸。”

他微微扬起唇角，露出一个温暖而干净的笑容。

“……”
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，又猛地松开，剧烈地搏动起来！

不仅如此，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，灼得她鼻尖发酸。

艾露芙莉德罕见地、近乎狼狈地强行压制住翻涌的情绪。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直白到近乎烫人的话语。

“……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 她别开视线，声音有些发紧，“不过是……尽一个侯爵之女的本分罢了。”

李阳缓缓摇头，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。

“在众多贵族早已将‘本分’抛诸脑后的今天，您却还在坚守，甚至主动扛起了本不属于您的重担。” 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敲打在艾露芙莉德心上，“您是一位真正了不起的人。您……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，艾露芙莉德大小姐。”

“……呵，呵呵……” 艾露芙莉德再也忍不住，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
像这样……被人如此直白地肯定、如此真诚地慰劳……已经多久没有过了？

（原来……我竟如此渴望……被人看见，被人承认吗……）

“呵呵……呵呵呵呵……” 笑声如同压抑许久的溪流，终于冲破冰封，带着一丝哽咽的颤抖。

每一声轻笑，都仿佛将积压在心底的沉重淤泥冲刷掉一层。

她这才惊觉，自己似乎已经很久……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。

“……谢谢。” 她终于抬起眼，迎上李阳的目光，深绯色的眼眸里漾着水光，嘴角却弯起一个无比真实的弧度，“这份心意，我收下了，李阳。”

青年坦然地回以微笑：“我的荣幸。”

“呵呵呵……” 艾露芙莉德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，感受着胸腔里久违的、近乎陌生的畅快。

或许……今晚能睡个好觉了。

她带着这份轻盈，任由笑意在唇边久久停留。